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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沙龙现场,从左至右:梁贺、文珍


圣诞节的前一天(12月24日),杭州乐堤港单向空间一层沙龙对谈现场,作家文珍和正在单向空间二层举办个人艺术作品展的老同学梁贺聊了聊他们眼中的“黄金时代”。
文珍与梁贺是中山大学金融系 1999 级本科同学,两人都不是因为喜欢而选择金融系,毕业后他们不约而同进入了与金融无关的行业,二十多年过去,眼看同学们站在金融红利风口浪尖,成为最早实现财务自由的一批人,他们依旧庆幸当初的选择。

在周围人眼中,他们是略显“奇葩”的人;而作为记录者,他们一边感到在时代中前行的无力与艰难,一边又乐在其中,选择、挣扎、困惑与反思,在种种矛盾中,他们始终用记录抵抗虚无,最终成为一个自洽的人。

本科毕业后,文珍遵从自己内心选择,考上了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又在出版社当了 13 年编辑,记录成了她的日常。

她至今记得,2005 年单向开在北京圆明园东的第一家书店,里面有一片竹林,一个非常美的厕所,人在那里会有金鱼在头顶玻璃鱼缸里游来游去,树影透过鱼缸打到人脸上,非常美丽,这是关于那个时代的微小记忆。

她想,如果她不说,就好像这些从来没有存在过,但她把这些记录下来,就不能说没有意义。

同样身为记录者的梁贺,这些年辗转了多个行业,定居北京后,继续从事着与金融无关的工作,很长的时间里,他们并没有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只是一直写、一直画,这些行为虽然无法从最早所学的经济学逻辑里找到答案,但他们还是坚信“学金融最大的作用,是让我们有了一个看世界的标准”。

这场对谈没有高深的理论,更像是创作者之间的互相取暖,彼此摊开内心去面对现实生活的种种难题。

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从时代命题聊到个人选择,除了表达自我,更多的时候他们希望倾听观众的声音,面对困惑,他们不提供唯一标准的答案,而是选择和大家一起寻找答案。



单向空间 杭州乐堤港店



#关于黄金时代

梁贺:“黄金时代”这个主题其实来自我去年的一幅画,原型来自于大约十年前,当时国家正在提倡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很多热钱滚滚而来,那时出来的所有商业模式,一定有“颠覆”这两个字,包括我当时创业的公司,也在喊这样的口号,当时没有太大感觉,后来在很多夜深人静的时候仔细想,回归到事情的本质,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事,有没有解决什么具体的问题?就想到很多在风口浪尖上的企业,如果从工业制造几百年的历史来看,其实没有颠覆什么,我就画了最早的一个稿,叫“颠覆个鸟”,当时是对我自己创业的嘲讽。


单向空间 2F


一直到去年看法有了一些改变,就画了一幅大的油画,在“颠覆”的画面下方加了一朵小花。作为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最主要的时代亲历者,其实我当时没有觉得那个时代有多么的伟大,回头看才知道那个年代的开放,我们看了很多原本看不到、之后可能也看不到的东西,就会觉得我们是不是真的错过了一个黄金时代,想到这个我就有点难过,但那时我还年轻,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没有能力去做出自己的贡献。


黄金时代 by 梁贺


这次在单向专门选了我从今年夏天持续到现在日记里画的一些小画,我后来看 2017 年文珍登在单向《我们的黄金时代》上的那篇小说,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点,虽然她写的是爱情,都是一些很小的事情。所以我后面就想,其实我们当下就是黄金时代,因为只有你活着的,只有你自己发挥作用的那个时代才是黄金时代。

单向空间 2F "黄金时代" 展览现场


文珍:其实在中大学金融的那四年,也算是我们人生中的黄金时代,这段经历最大的作用在于,给我提供了一个理性视角,让我不以中文系的角度去看人。


要说到黄金时代,会让我想起萧红,许鞍华的电影里她很颠沛流离的一段时间,那时候她身体也不好,跟肖军感情也不顺,她跑到日本去,没钱也没什么朋友,但是她好歹有一张书桌,可以写字和写信,有时候看一看日本街头的风情画,看一看异国他乡的别人的生活,她也语言不通,其实是很苦闷的,但是她写信的时候偏偏要说,我觉得这就是我的黄金时代,这让人很感动。


对于创作者来说,真的无所谓什么样的时代。我们还在写,还在画,每天都坚持做这件事情,其实不管是不是黄金时代,都很尊重自己每一天的时间,什么样的时代可能都是你的黄金时代。


电影《黄金时代》剧照


现场Q&A.


#01

选择的权利与为何选择


现场提问 1:我高中的很多同学,用我的话来评价他们可能是属于吃完睡,睡完了读书,读书完了还睡觉,睡觉完了又读书,问他以后要干什么?他说我要考一个好大学,问他考了好大学要干什么?他说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就想,像文字艺术类的东西,其实是有助于培养一个学生的兴趣方向,也可能说是自己的意识觉醒,所以我当了文学社的社长,后来我们在杭州办了一个高中文学联盟,事实上,我在问我同学的时候,他们会说自己爸妈连30块钱的买书钱不给,我们在打辩论赛的时候,他们连40块钱的报名费交不上来,对我来说,我可能完全意识不到这种问题。

前几年有个视频比较出名叫《后浪》,里面讲我们现在年轻人多了一个叫选择的权利,但实际上,选择的权利依旧停留在少部分人手中。我一开始觉得可能是资源的问题,后来又觉得其实是人的问题,不光是他们的父母、而是孩子没有自己的想法。


我其实一直在想,比如说我大学想要学汉语言,我到底是为了想要找一个好的工作去学汉语言,还是说我的兴趣是想要学语言,想要去写作?亦或者是说我的兴趣成为一种职业以后,它是否还能成为我的兴趣?这是我会产生疑惑的一个点,老师们有没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或者建议?


2020 年五四青年节前夕,B站推出视频演讲《后浪》


文珍:我现在其实就是专职作家,把自己的兴趣完全变成职业有一点点问题,就是当你拿到工资开始写作以后,你就会不太想写。

其实当学生或者是当孩子是有很多的不得已,因为有很多事情是你没有办法自主,没有钱,又要考试,又要有一个所谓的前途,在写作这件事情,我身边的同行各种各样的都有,如果有一个人有非常强烈的表达欲,又相对来说比较幸运,可以坚持自己的表达欲,最后还是会走到这一步。

一个对自己的前提就是建立在你要不要很快得到回报和行业内的认同,如果不是立刻就要成为标准化生产的顶尖零件,其实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而且也有可能是半路出家,你有非常强烈的表达欲,或是非常强的求学热情,其实不一定是从别人那里,还可以自己不断去学习。

梁贺:是否去读什么其实不太重要,更多在于你有多大欲望去做这件事。

当你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或者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可能最好先把自己的视野再拉宽一点,至于专不专业,其实是成长的过程中,体系赋予给我们的。多问一下自己,我究竟在哪个地方会有成就感,很多人会牺牲掉自己的愿望,去满足父母或者是长辈们的期望,我觉得还是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把自己内心的东西找出来。


#02
选择的意义

现场提问 2:“黄金时代”这个主题让我想到堂吉诃德里面一句话,他说桑丘朋友,你该知道,天叫我生在这个铁的时代,是要我恢复金子的时代,一般人所谓黄金时代。其实现在也有很多人,他们把自己的兴趣爱好在一个特殊的阶段发展出来,我觉得这些人都是现代版堂吉诃德一样的存在。

我大概能够理解我身边朋友的失落感,因为我也是做文学社工作的,其实有些时候用现实的方式去解决现实的问题,是会得到很多的失落,但是我们也知道,我们这种气质的人,不可能再用非常现实的方式去触碰到现实。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更喜欢用虚构的力量,用文学和想象的力量去解决现实问题,虽然这听起来可能有点理想主义,但是好像对我们这种人来说,理想主义是解决现实问题的唯一出路。

但堂吉诃德这个人物有点特殊,他代表的是想象力的那一端,他所谓的金子一般的时代,会让我觉得是一种想象力和人文事业占据上风的一个时代,可是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这好像是非常个人的工作,已经不能与时代共舞,或者说不是一个非常主流的选择,我还是会有点疑惑,好像我们的一些问题,从来就不需要去有一个答案,或者说要去解决它,而只是个人的一种选择,我还想再挣扎一下,是不是最终还是只能落到个人的选择,大概就是一种在广大和狭隘之间非常挣扎的一种状态?

文珍:我想回到梁贺前面提到我的小说,里面的命题很小,就是讲一个人失恋,她怎么处理自己失恋的问题,但是这个小,里面有很重大的事情,就像曾经有人说龙骑恋爱比丰功伟绩更危险吗?人生如果要强求意义有多么的壮阔,本身可能会忽略掉很多日常的细节,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就不是一个做题,也不是一个所谓的题材选择论。



人是这样一种软弱的、不可控的动物,所有人好像都以为我们每一件事情是经过理性思考,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很随机的冲动。我在想我们有没有把一些非常小的东西做到很好,就像如果我们能把自己的情感表达足够充分,已经非常厉害了。


其实很难向时代要求什么,因为没有一个时代是可以许诺给我们什么的,我们在抱怨他人或者时代的同时,也要问一个问题,我们有没有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去表达这个时代,去解释这个时代的世道人心,有没有足够诚实的去面对自己内心的风暴?我们做的事情和选择,有多少是利己,有多少是随境,我们对别人的要求和期待,大概很多都是对自己的。

对自己好一点,给自己一个自我修复的时间,更多的时候是用在积极创造。没有小题材,再个人化的选择,也有一个难易之分,选择难走的那条路会好一点。


2017 年,《单读》第15期“我们的黄金时代”,文珍一篇关于失恋者的小说选入其中


梁贺:我跟你一样,也还在挣扎。大时代里这种孤独感是随时随地的,每天都会有,我为什么每天晚上创作,不是像你们想象那样有灵感,有灵感是特别难得的一件事,其实就像劳作,必须要去做这件事情,不能够说等你有灵感了再去画,我就是强迫自己每天画,等灵感来的时候,才能画出好的东西。


#03
时代与规则的冲突

现场提问 3:我也是学经济学,本科四年基本上在B站上大学,也会经常抱怨学校,刚开始看到“黄金时代”这个主题,以为会追忆九零年代,但是听了以后有了一个新的视角,就是我们活着的时候,就是黄金时代。

我心里也有很多困惑,当我对现在这样一个讲究效率、讲究资本主义逻辑的时代产生怀疑时,常常会有一种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感觉,包括许知远老师也在《十三邀》片头讲过,他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作家,我想问你们在这工作生活中有没有遇到过和这种大时代旋律的所谓的资本主义逻辑产生过的一些冲突?以及你们是怎样处理这些问题,怎样安身立命?

梁贺:经常有,我在几个行业辗转创业,每一次都是巨大挑战,以前学的东西好像也派不上用场,每一次都很怀疑,每一次转折都是很大的捶打,而最大的捶打来自于有了家庭,有了小孩之后,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需要供养他,你的收益不是任性一拍桌子不干了就可以,有时候命运还是会眷顾一些,选择自己的道路的确很难,但我觉得都难,我以前那些同事他们也很难,那我就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选择有价值一点的。

其实算不上是时代的冲突,那些忧伤的年轻人,每个时代都会有,关键在于其实很多东西是在经济规律之外的,现在的规则其实是二战之后由美国建立,整个体系是按照契约精神建立起来的,这是纯粹西方的东西,我们作为跟随者,难受就是因为我们的规则是通过亲戚、人情关系建立起来的,我们和世界的冲突就在这里。




#04

直面冲动

现场提问 4:我是学药的,目前在医院工作,现在感觉工作太安逸,没有积累,每天做一些完成性的工作,这些并不是我内心想做的,因为药学我关注了抗衰,后面了解到抗衰可能不仅仅从皮肤,还可以从内部调节,就特别想去学习这一块,目前在国内还算比较朝阳领域。前段时间找到一个机构,他们正好去国外参加会议,因为要自费等很多因素,后来我没去,更加想了解这一块,我想问两位老师,像我已经工作了十来年,在现在这个时代,如果选择做另外一件事,会不会有点冲动?

梁贺:冲动是坏事吗?我总觉得有冲动,首先证明你还有能量,有一门学科叫行为心理学,里面讲人的脑神经会有不断的闪念(sparkling),当你去滋养它时,念头就会成长。如果让你觉得痛苦的东西,就不要去滋养它,慢慢那个神经就会断掉,从我的成长或者是遭遇来看,就是因为我很尊重我自己的冲动,尊重自己的欲望是一件特别值得去做的事情。

你刚才说的考量我也经历过,包括因为金钱、家庭的压力,可能很多人就不会去做,我现在觉得恰好相反,因为我当时做了,可能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但我给小孩的示范作用其实更大。


#05 
创作者的寻找

现场提问5:我是 89 年出生,我觉得我们这个年代的人身处最糟糕的时代,跟“黄金”没有任何的关系,出生便面临着各种压力,不管是读大学、就业、还是结婚生子,都有一种艰难的感觉。

我刚好大学是读的汉语言专业,毕业后也没有从事与专业相关的工作,这是第二次来单向,每次来都会让我觉得,一个游离在外的人,再次回归到那个点。现在很多人可能物质并不匮乏,真正匮乏是精神,大家可能更愿意把时间用在满足其它需求上,但真正有用的东西没有做,读书这件事情就很有用。很小开始我也有创作欲望,平常也会随便写写,但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始去创作,比如说我想要写作,就觉得必须要懂心理学,要去看很多书,要构建某种意义。

文珍老师您作为一名作家,应该算是一个文化创作者和传播者,在创作或传播时您是否思考过自己的文化使命?也希望能在创作上给我们一些建议?

文珍:首先非常感谢提这个问题,让人心有戚戚,也常常会有有人问我怎么开始写作,我的回答是多读书,所以其实这个问题你已经回答了,天下第一等好事,无非读书,读书是平等的,那些出色的灵魂,是在打开书页时就可以跟你对话的,它甚至可能比听一个直播或者是一场现场活动更有意义。

我在写作者之外的另一个身份,是我当了13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其实做出版也有点像做产品,你不太知道什么人会去买这本书,但它会制造出某一种可能性,什么样的书和什么样的人发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是最有意思的事情。像现在这样,我们可以分享自己的观察与困惑,各自的所得,我觉得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在单向空间阅读的人



#06
父亲的困惑

现场提问 6:这个主题让我想起我们那一代人,比如那时候每天要定时守在电视前,或者是互相传阅手抄本小说,甚至要看很多遍,我是80年代人,现在也有小孩,那时看到的文学作品,接触到的内容,从我现在来看,觉得才是真正的黄金年代。我在想是不是对于所有人来说,他所谓的黄金年代,都是他小时候成长的那个年代,这是不是一种假象?

现在物质方面确实是小孩的黄金时代,他们不会再有像我们以前一样把一本书翻来覆去看好几遍的体验,我在家和小孩相处的时候,看到大数据给小孩推过来的内容,跟我们那个年代喜欢的内容差距太大,作为家长来说,这个时代好像除了物质,从其它维度来看,根本就不是黄金时代,我想这是不是一种焦虑,我是不是应该放下,或者我应该怎么放下?

梁贺:我可以相对肯定的说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逃不开童年,好的坏的都有,但是关乎你是以什么样的世界观去看这件事情,我就总是看童年的好。对于小孩来讲,他们现在的童年确实也很重要,换一个积极的角度去看,现在挺好的,我们努力工作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够有更好的物质生活吗?我们当时之所以如饥似渴的看那些书,是因为那个时候又没有这样的条件,现在有了,挺值得开心的。

但是作为家长,的确要警惕,我们需要有甄别能力,要在小孩没有自控能力的时候,让他慢慢去学会有自控能力,因为现在内容推送的机制我觉得不见得是一个好事情,过多关注大数据偏好推送和算法推荐的信息,会让人的大脑退化掉。

文珍:这恐怕是个代沟,不是黄金时代的问题。我们每个人怀恋的都是自己的童年,保有的也都是童年非常单纯、无忧无虑的记忆,后面的怎么看都不顺眼。我记得小时候,我妈每次看到我都说你好可怜,只能看电视,她觉得她成长的年代比我幸福,但其实她那个年代更是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我看现在动画片觉得很难看,其实现在的小孩将来看我们那时候的动画片,肯定也觉得很土,这是一个时代烙印,没有办法。我始终认为时代是在进步的,如果不进步,那人在干嘛?所以讨论时代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怎么在一个时代让自己立身,是不是一定要得到成功,或者万众瞩目?这才是问题。

不管一个人多么成功,在一个多么让人艳羡的位置上,他都有非常多具体的烦恼,想要取悦另外一些人,或者是想要得到更多成就,这就是人心,从不满足,可能这也是进步的源泉。就像写作,最后我也会觉得越来越难,因为已经知道怎么样是好的,要去构造这个好会更困难,与自己的能力搏斗,与时间赛跑,与懒惰和虚无倾向去斗争,这是一个有趣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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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梁贺艺术作品展

时间:2023年12 月 23日-2024年1月23日
地点:单向空间·杭州乐堤港店 2F

参与方式:无需预约,免费观展